美中两强目前的激烈竞争,未来发展趋向不明。其情境有可能是权力移转引发的“修昔底德模式”、“文明冲突模式”、艾立森说的“宋辽模式”,或者是一方衰败的“苏联模式”,以及英美交接的“禅让模式”;中间还会有模式衔接、混合的现象。
北京无论经济规模排第几,始终坚称“不称霸”,要与各国支持“多极化”。但中国经济接连完成“超德赶日”,又成功地转换为科技与军事能力,进而对争议领土、水域与“不公正不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奋发有为地提出“中国标准”、“中国主张”,还强调普惠、共商、共建、共享的“一带一路”要“推己及人”。同样在最后这10年,美国及西方又接连遭受911恐攻、次贷风暴、欧债危机、中东兵疲与国内民粹分裂,国际格局的确隐然出现“东升西降”。
奥巴马、特朗普、拜登等虽理念极为不同,但霸主必须制衡基于“实力”的威胁,则是毫无迟疑的共识。特朗普借由疫情激起美国国内激进潮流,加上拜登确认中国是“最严峻对手”的属性,北京也毫不客气回称,新时代下的任何侵略者,必将在中国的钢铁长城上“头破血流”。从中美在这10年末段的强势表态看来,中美两强相争的出路,似乎只剩前面两个模式,甚至一方衰败退出,短中期也很难看到。
美方假设中国准备争霸并要踢下自己,并不足为奇。争霸假定的基本逻辑是朴素的攻势现实主义,也就是说,不仅“国强必霸”,而且不进则退,所以是身不由己,争霸者没有道德负担问题。但朴素逻辑的争霸假定,效力包括美国自己,等于否定了灯塔国例外论的高尚性,所以公开场合盛行的逻辑是中国将以威权的“恶霸”取代自由国际秩序的“善霸”。
善霸逻辑是说,人非圣贤,海权善霸集团难免也有不好的纪录与双标,或落跑行为;但历史上陆权恶霸们当家,多会逼迫全球“朝贡”、剥削附庸国、掩盖疫情与族群压迫,甚至将鼓励在地独裁监控体制,这才是“国际社会”目前积极建构“认知”的中国形象。但鏖战百年、久经考验的中共,早已不是上个世纪被列强赶到承德与重庆的中国,不仅对蓬佩奥等的“病毒人造论”要给予狼式反击,还能揪结90余国回敬美、加45国在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攻势,并使韩国、蒙古与多数亚细安国家弃权。无怪乎美国要护持霸权,要绕开被“第三世界”渗透的联合国,另起“民主峰会”的新炉灶。
霸权护持者假定争霸者样态的两种逻辑都可理解。问题是,中国争霸的可能路径与称霸的最终样态如何?习近平说中国没有“称霸基因”恐怕只是过度简化的比喻。但如果把“霸权”理解为中性的“国际领导权”(international leadership),中国在东亚漫长历史中确曾长期居于顶峰,只是规则密度与执行力度远逊于殖民主义以降的西方。其背后的原因不仅在于中国较为劣势的地理条件与相应的内向性天下观,也包括被动的文明推广态度与对科学领域的忽视。科学工艺方面今日虽有相当进展,但其他方面仍像数千年来一般限制着中国。仅仅是英语知识与背后基督教本体论的系统性霸权,无论经济如何繁盛,汉语与中华文化也难以取代。“规则为基础”的时与势还在西方,岂是粗糙高喊“入关”可以冲破?
近期兰德公司发表了长篇报告评估中国企图取得的“领导地位”远景便指出,北京仅能寻求在“亚太”主导与“全球之局部霸权”,且其伟业只能诉诸财政与外交,难以借助军力支撑。此时美国可能被迫要接受中方的核心利益与部分规则,而沦为仅在美洲称霸;全球则进入一种多极的松散秩序。霸业不进则退,美国自不可能坐视自己被挤退到“多极”。即便如此,中国光是“不畏强敌”还远远不够,唯有坚持“谦虚谨慎”,才可能闪避“头破血流”的最坏模式,挤近“世界舞台的中心”。
(作者张登及为国立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